文/劉人鵬,清大中文系教授,2013/03/18
「除了創造新的快樂形式之外,我們還發展出驚人的能力:即使沒有快樂也能活下去,即使不抱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達到那幾種最令人熟悉的圓滿結局──也能活下去。……這樣的否定能力,是酷兒文化的歷史資源之一。」(《酷兒‧情感‧政治:海澀愛文選》頁48)
如 果說,《T婆工廠》的女同情感或愛情是交織在移工抗爭運動中,以議題的方式呈現,似乎被突顯了偶然性,那麼,《彩虹芭樂》是針對這個偶然性窮追不捨的精彩 問答。2010年的《T婆工廠》在愛情議題上強烈地留下了繼續追問「後來呢?」的伏筆與動力,「她們不能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大部份涉及愛情的敘 事,都沒有能力、慾望或勇氣去直面或處理「後來」的問題,但《彩虹芭樂》做到了。以更純熟的訪談、鏡頭捕捉與剪接,在二十一世紀跨國間,穿插了人類學方 式,記錄並深刻探討了愛情、婚姻與家庭的神話/現實及其政治,素樸的場景與刻骨銘心的訪談對話,抽絲剝繭出極其豐沛複雜細緻幽微的情感情緒與意志,再現絕 不天真的移工生命與愛情故事。
影片從享年三十二歲移工艾莉思的喪禮開始,鏡頭面對著教堂裡前來瞻仰遺容的眾親友賓客,如果不是透過音樂、字幕「這是艾莉思的喪禮」,我們從人們的表情, 不一定猜得到這些魚貫往前的賓客是去棺木前張看親友屍體。其中有大人抱著小孩,大人們的表情有哀慟但也有木然者,而小孩們在棺木前探頭撫摸好奇地張望著。 鏡頭主要想捕捉的,應該是艾莉思生前最後的女友蜜兒,她戴著墨鏡,肅穆深沈的哀傷。然後字幕打出蜜兒在艾莉思過世後面對鏡頭的哀悼:「和艾莉思在一起的每 一時刻,都是美好的回憶。」影片最後,字幕打出是獻給四位莫名死於三十餘歲的同志。從某個角度看,這是一部關於哀悼的政治的紀錄片,整部片子所實踐的,也 許正是堅持政治性地為這些失落的邊緣身體與情感持續哀悼,並且堅持留下記憶,堅持讓那些被認為是微不足道的生命重量,重新被看到,被紀念。死去的,不僅是 活生生的女同志,還有一個個在二十一世紀跨國勞動市場裡被逼到憤而自殺跳樓(這也是一種離職!)的那些最後僅僅埋葬在龐大數目字裡的勞動者。《彩虹芭樂》 看似雲淡風輕地呈現著TT婆婆的芭樂愛情與生命,然而,每個生命與情感的重量與厚度,卻同時是用精準的表情、畫面與話語捕捉,以及對全球化工作環境的畫龍 點睛,而讓人觸目驚心。當年參與關廠抗爭的移工,離開台灣後很多到杜拜去工作,我們隨著導演陳素香與製作人吳靜如的飛機,飛往2010的杜拜,透明的玻璃 窗望出去是一幢幢高聳乾淨潔白的摩天大樓,然而,現代性的超乾淨潔白,背後蹂躪剝削的勞動暗巷黑夜,從來也同時是極度噁心的,影片在超級豪華炫麗的杜拜一 塵不染的水舞畫面上,字幕悄悄卻血淋淋驚心動魄地告訴我們,這一年,杜拜有113個移工自殺,2011年5月,一名移工從147層的杜拜塔,跳下來。現代 資本主義民主平等自由乾淨的公領域裡,誰哀悼這些英年早逝的生命?誰瞻仰她們的遺容?誰紀念她們的悲歡離合?誰在乎她們每時每刻所承擔的不值一顧?這可都 是一條條的人命。
《彩虹芭樂》透過穿插黑白的《T婆工廠》交待故事,互文對照中,我們發現每張面孔每個身影都劃過了歳月的痕跡,而歲月最精彩的印記 是改變,情感變了,身體變了,生命也改變了。導演的旁白說,2004年底,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因為協助一群菲律賓移工關廠抗爭,過程中出現許多女同志,因而 意外拍成了《T婆工廠》。或許這個「意外」的偶然性,貫串了整個說故事的認識論,如何直面這一切偶然與改變,則是衝擊著影片內外每個人的功課。一對對的女 同志,幾乎都以分離結局,而斬斷或傷害感情的,大約有二把劍,一是整個現代社會婚姻家庭體制的大幻想,一是死亡。然而對於分離,影片中有著各種不同的思 考,衝擊著既有的認識框架,而結局也都不是結局,是複雜的過程,或是揭開另一段未知生命場景的序幕。影片中,中年老T費爾曾經有個在一起超過十年的伴喬 琪,從台灣到杜拜,費爾對她付出了全部,然而喬琪「突然」去結婚了。費爾有了年輕的新伴黎安,生命經歷讓她對眼前的感情充滿著不確定感,影片同時也讓我們 看到一個近乎憂鬱的老T費爾,不是失業就是在地球村擔任無聊到只能不斷去上廁所的驗票員工作,當杜拜「地球村」意味著全球一家快樂豐盛的多元國際文化, 《彩虹芭樂》卻拍出了支撐這個幸福國際的巨大「無聊」之一隅,包括白領上班族黎安提到的,勞動者住在狹小擁擠而房租昂貴的宿舍。費爾在影片中問另一位離開 了曾經相愛的T亞倫而「突然」去結婚的愛莎,婚姻的感覺如何,愛莎說是「快樂和悲傷的混和」,「我們的生活經過很多試煉,這些試煉,很難」,但是「沒有回 頭路」。痞子T亞倫在片中搞笑活躍的身影中,同時也呈現了情感相當深沈的反思性,包括對於自己的性別,以及情感與婚姻體制間的張力,他體貼節制也同時衝勁 十足,婚後的艾莎在教堂中說「亞倫理解我的全部,包括我的內心。」但影片並沒有把全部故事導向說教性或本質性的女同戀情,另一對T婆伴侶萍與雁,則是跌破 眼鏡地T去當了妻子與母親,帥T雁不願意她與萍的關係必須因著家人的不支持而長久處於需要保密的壓力之下,於是弔詭地以結婚生子來拒絕社會恐同壓迫,她很 幸運,結婚生子的確交換到生活的支持,而萍也願意她獲得好的生活,這和另一對品拉與藍的關係又不同,品拉說「和男人沒有愛,只有小孩」,但其實如果我們不 從一對一的固定框架看,品拉與藍其實都在勇敢地直面一種身體與情感多元拉扯的真實狀態,這其中的複雜性,我們還沒有足資理解的知識或論述,更沒有足夠支持 各種複雜多變情感關係的社會制度。同樣,「緋聞不斷」的彭強與不斷提分手的雅魯,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與羈絆狀態,其實也還有很深的理解空間。
《彩 虹芭樂》是一部豐富的紀錄片,影片結束,每個人物有限的生命軌跡勾動不同位置的觀影者繼續不斷提問,提醒著我們論述的有限,知識框架的有限,以及繼續探問 與紀綠的必要。(寫這篇觀影心得,我要感謝吳靜如與陳素香在台北電影節開幕片放映時的精彩談話所帶出的觀點,還有宋玉雯,林文玲,鄭聖勳,蔡孟哲,宋剛, 一起觀看影片時的分享,也啟發我。當然,他們的想法都精彩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