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雅蒂是透過LINE。照片裡年輕的印尼女孩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右手的手掌消失,剩下烏青帶血的斷肢。
那天晚上,工廠老闆娘說必須趕訂單,要求已經工作一整天的雅蒂留下來加班。儘管疲憊,但她不能拒絕,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二十歲的她當初是如何滿懷期待地離開家鄉,以為邁入人生另一個光明的階段。對一個高中剛畢業的少女而言,家裡沒有辦法繼續負擔升學的費用,比起留在印尼,到國外工作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選項,不僅可以出國,還能賺錢,雅蒂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決定來台灣了。
跟 家裡湊了十幾萬的仲介費,申請到台灣的工廠工作,然而雇主卻要求以廠工身分來台的她從事許可外工作,離開生產線在家裡看顧嬰兒,這與當初簽訂的契 約完全不一樣。何況在台灣廠工才有勞基法保障,工時、工資和休假都有規定,但家務工不僅薪資低於基本工資,也沒有工時的限制,雅蒂可是付了比較高的仲介費 才申請到工廠的工作,說什麼也不能就這樣待在雇主家帶小孩、做家務。她向勞工局申訴,好不容易得到轉換到新工廠的機會,想著再怎麼樣這次也要好好工作,開 始賺錢寄回家裡,老闆娘要她加班就加班,儘管沒有操作過危險的衝床機器,她也硬著頭皮做了。
直到那天,她拖著疲憊的身軀站在機台前,右掌被衝床機器整個壓碎。在驚叫及一片血肉模糊中,雅蒂不知道是如何到達醫院,醒來的時候只見仲介跟老闆娘要求她在和解書上簽名。
雅蒂立即意識到對方要將她遣返的意圖,拜託朋友向TIWA申訴。看著她用LINE傳來的和解書,白紙黑字寫著一隻二十歲右掌的價格──十萬元。比起她的右手,這張紙上的內容更加血淋淋地顯示一個外籍勞工在不對等的僱傭關係下是如何被踐踏在腳下。資方永遠想要一個年輕用好用的勞動力來生產利潤,只要這副身軀有所缺損,資方有各式各樣的方法遣返工人,再換另一個更好用的身體來。像雅蒂一樣能受到安置庇護的外勞是幸運的,更多職災外勞是在沒有充分資訊,也無抵抗能力的情況下,帶著殘缺的身體回到母國。
受傷後半年多以來,雅蒂經歷過三次大手術,每次都是挨著身體疼痛, 一面進行斷肢的治療,一面學習與新的身體共處。她還沒有勇氣告訴家鄉的父母失去右 掌的實情,與家人視訊通話時只用開心的臉看向鏡頭。她也還在摸索新的身體模樣會如何影響和男友的關係,兩人約定一起在台灣打拼的未來,現在畫上了問號。同 時她還要面對與雇主的訴訟官司,儘管勞工局去工廠檢查認定雇主並未安裝機器的安全設備導致意外發生,但她還是要不斷出庭去面對雇主不願意承認錯誤的猙獰臉 孔。這些都是失去右掌後變得折騰的每一分每一秒,她試圖積極面對,學著用左手寫字、打理日常所需、維持親密關係,這樣開朗的態度讓周遭的人都十分佩服。然而,在自畫像裡,她還是畫下了沒有笑容的自己。
她的經驗也許是個芭樂劇,這些職災劇情不斷在外勞身上重複上演──沒有安全設備、沒有職前訓練、沒有充分資訊、沒有和雇主對抗的資源、沒有人可以求助⋯⋯雅蒂在二十歲時失去了右掌,血肉模糊,暈頭轉向,沒有人能告訴她未來該如何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