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WA與菲籍社群在中山區的具體實踐
自主/自立/自在的週日之家
週日一早,還不到八點,我匆匆趕到辦公室,門前早已群聚著剛作完彌撒的菲律賓勞工等在門口:「哈囉!我們等了半個小時啦。」
她們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剛採買的菜色、果醬、鞋子、海運行李後換來的玩具小贈品、甚至是出了雇主家門才能換上的緊身性感衣飾,興致高昂地邊用菲律賓語繼續彼此間的話題,邊轉換英語及國語讚美我綁了髮辮像小女生,還不忘牽手、擁抱、順勢接過我永遠塞滿資料的揹包,好讓我空出手來掏籲匙開門。
門一開,有人先開了電視、風扇,有人立即鑽進洗手間換衣服,有人開電腦收信,有人到廚房洗菜作飯,還有人拿了本英文小說來還並流覽著要再借二片菲語CD回去....亂哄哄中,瑪莉沙探身進來:「我上個禮拜跟你提起那個不發加班費的工廠,來了五個工人,你要先和他們談嗎?」
我請他們搬了椅子坐進來,三位個菲律賓籍,二位越南籍,工人與工人之間甚至沒有共同的語言可以溝通,但我在本子上畫上阿拉伯數字確認加班時數時,他們都完全了解問題所在,比手劃腳說著:「好累,沒睡覺。」、「不加班,老板會生氣。」三種語言同時進行,像打仗。同時間,還不斷有人來敲門:
「素香來了嗎?她要我影印的合約書、薪資單、還有護照,我都帶來了。」
「下個月的聖瑪紐節的遊行,我們要表演,下午要在客廳練舞,會很吵哦。」
「下週我們想幫喬琪辦個惜別會,三點開始好不好?菜啊蛋糕啊飲料啊我們都會準備。」
「這是給靜如的報名表,我的朋友想參考攝影工作坊,但她每個月只休一天假不知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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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同時有很多人進出、說話、移動,總是高分貝的興奮聲調自在說著母語,總有人斜躺沙潑上在吵雜聲中睡著了也不以為意,總有一群來諮詢的女工只要一人紅了眼眶就接連引發大家了哭成一團......這是週日的「台灣國際勞工協會」,英文名稱是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 Association,各種國籍的外勞都簡稱我們為TIWA。踢哇!像球場上穿越重重障礙的奮力一搏,憑藉著集體團隊的力量,對進球得分的渴望。他們不時在不同的外勞社群中幫我們打廣告:「這個,你去找TIWA幫忙。」、「我給你電話,去TIWA談談看。」、「我帶你去參加TIWA的遊行,爭取家務工納入法令保障。」....受理各式各樣的勞資爭議個案,同時也因個案而集結成對外勞政策的暴露與挑戰,於是成為我們最主要、也最耗費心力的工作。
一到了周日,我們的外勞總是早早出了門,離開那個門禁嚴的工廠宿舍,或是病了也不好意思躺著休息的幫傭家庭,來到一個可以自在行動、自主討論、自立組織的友善場所。TIWA的辦公室不到三十坪,但人來人往發揮了極大的邊際效應,外勞的假日之家:休息的、放鬆的、閒聊的、求援的、諮詢的、討論的、教育的、籌備遊行與活動、相互安慰、共同狂歡,都在同一個屋簷下進行。
來「中山拜拜」的菲律賓社群
「Zhong-Shan拜拜!」、「Zhong-Shan拜拜!」……週日一大早,就有人手持英文或菲文的標牌,在台北火車站北門的公車站牌大聲召喚,吸引一整列排隊候車的菲律賓人。「拜拜」就是上教堂望彌撒,信奉天主教的菲律賓人都這樣向台灣人解釋他們的宗教行為,簡單易懂;Zhong-Shan則特指「中山北路三段」,從晴光市場到聖多福教堂一帶的區域。
自1992年外籍勞工正式立法引進台灣以來,台北市中山區晴光市場至聖多福教堂一帶,已逐漸發展成為台灣的「菲律賓區」。每到週日,以中山北路為主軸,從農安街到德惠街一帶,舉目望去,全是菲律賓面孔,她與他都穿著最體面的衣服,不同於平常在工廠或雇主家中的隨便低調,這是一週一次、甚至一月一次的外出時光,女孩子多半都上了點妝,有的塗了亮粉、打了眼影、穿了無袖緊身亮色上衣的,約莫就是約了朋友、午飯後要轉去跳舞、唱歌的了。
一開始,是由於聖多福提供了菲律賓語的彌撒,吸引了大量菲籍勞工與配偶向此地集中,於是中山區的這個地段,每逢假日,所有的商品都改頭換面,成排的地攤上是衣服皮包手錶鞋子,馬路旁是常設的菲律賓進口百貨商店、匯兌金融、國際貨運、手機專賣店,巷子裡是菲律賓簡餐店、自助餐飲、美容院、卡拉ok,流動的則有修指甲、租書、與電話卡小攤…..,熱鬧非凡。遇到聖十字節、五月花節、耶誕節等,還有彩妝遊行,鼓隊、舞者、花車、與小花童,熱鬧非凡。同時間,假日聚集的人潮導致各種商機應運而生,也更鞏固了這一帶成為最具菲律賓風味與消費的地區。每週一次固定聚集,某種程度也改變了中山北路三段一帶的消費、商業、及文化氛圍。
中山區約莫是台北最早開始發展異國情調的地段吧?從日據時帶的幾條通幾條通、到六0年代美國大兵的渡假酒吧、乃至於過往晴光市場所象徵的西洋舶來品、常有外國人出沒的雙城街酒吧……。中山區會因此成為台灣最能接受異邦文化的地區嗎?社區的異文化歷史,會如實反應在社區居民的記憶與社區想像中嗎?之前的「老外」與現在的「外勞」,都只是異文化嗎?
我們都知道,「老外」指的是西方的、白領的、很可能也有中產指涉的外國人。而週日大量出現的,東南亞籍的、藍領的,是「外勞」。同樣是外國人,同樣在修辭上不小心就會被共同包入「多元文化」裡,「老外」和「外勞」的社會意義就是不同,甚且更明確的,背後的政策與被規範的制度都不一樣。「老外」是可以輕易透過美語教學在台灣無限停留的,是象徵「國際化」的偉大城市的要件,是城市居民結結巴巴與他們說了話還對自己的英文程度覺得害羞而抱歉;而「外勞」是限業限量限國別地一批批引進,不得自由轉換雇主,一次最高只能居留三年,是路經工業區、或公共工程的鐵圍牆、或城市裡倒垃圾時分才會被集體看見,是城市居民即便看見了也沒想過他們除了勞動之外的生活與性與休閒如何解決。
位於中山區的TIWA,以外籍勞工及配偶為主要組織對象,因此成為週日菲律賓移工群聚煮飯、開會、可容身、可休息、可聯誼的處所。而打從TIWA一搬入中山北路三段,同橦大樓已有住戶多次表達要我們搬家的意見。
「平常,他們在門外到處都是,我沒意見,但現在,居然進了我家的大門,我們覺得很沒有安全感!」大樓內有的住戶這樣說。在台灣,移工所受到的疑慮與偏見,一如人們面對垃圾場、特殊疾病患者,只想要遠遠隔離。
作為被歧視的邊緣社群,面對私人產權,我們沒有抗爭要權益的籌碼,唯有花更多的力氣組織、行動,向主流的優勢社群表達「敦親睦鄰」。TIWA組織菲籍移工,自製異國點心向大樓住戶表達善意、辦社區二手衣物交換活動、邀請居民來參加有外勞文化表演的耶誕晚會、提供免費的語言交換學習、主動參加本地的傳統龍舟賽及多元嘉年華表演……我們居住在同一個社區的二個世界,邊緣的只能努力求得主流的應允,存活下來。
「社區營造」在台灣已喊了十年,我們看見,同一個社區內,不同社群的發展,在優先序上不免會出現主流、附屬、非主流、邊緣、甚且因沒有集結條件而可以被視而不見的。如何梳理出不同社群的差異,面對資源的不對等與社會偏見,並形成對話與討論,恐怕才是我們最需要面對的。在縱的台灣歷史上,先來後到的移民潮如何在此落地生根?在橫向的亞洲國家經驗對照上,不同的文化、風土、政經背景如何有真正對話的開始?我們期待的多元文化,不該是強凌弱、大欺小、我同化你、你歸化我的歷程,而是真正看見差異、互助成長,面對結構上的優弱勢、調整資源所有與分配的權力,共同走過衝突、對抗、接納、吸收、學習、欣賞、影響、改變與被改變的歷程。
鬥陣無國界,踢哇!
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不關機。因為你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可能會有一名外勞在半夜被強押至機場,就要被遣返了,而被苛扣的薪資、未退的稅金、非法的仲介費、以及未領到的職災給付……都會成為無從追究的懸案,返鄉負債,死路一條。
「怎麼辦?我才來三個月,薪水都還沒領到,欠仲介的十五萬也沒還,我不能回去!」
「我的手還沒好,紗布都還沒拆,老板就要趕我走。少了三根手指,回去一定找不到工作的。怎麼辦?」
...這麼多的怎麼辦,都只能搶在登機前有機會把人攔下來,進入庇護中心安置,有稍多的時間處理勞資爭議。這些錢的金額泰半不大,但可能要耗費她們二年的不休假工作,才得以累積下來的一點存款,承擔著千里外的孩子的學費、蓋了三分之一的鄉下房子、父親的住院費用、還有全家的生計。
在台灣島內,移動的故事,我們一點也不陌生:從南部農村移動到北部都會討生活的少女,從原住民部落移動到捷運工地的青年,當資本向最大利潤處流動,勞動力也只能卑微地遷移。貧窮的故事,我們也同樣不陌生。專職投入勞工運動十六年,我看見從鷹架上掉落而半身癱瘓的營造工人,沒有勞保也打不起求償官司;我看見中年失業且退休金全盤泡湯的廠工,幾度走在全家燒炭自殺的邊緣;我看見罹患職業性癌症的女工,化療的痛苦也比不上不被國家認定職災的憤怒;我看見來自礦工家庭的女人,從公娼作到私娼,飽受警察追趕與社會歧視之苦....這些,都是台灣的勞動階層的共同經驗。而飄洋過海到台灣作工、找出路的男與女,雖然膚色、種族不同,卻有著類似的身世與際遇。
TIWA在台灣工人運動的基礎上,組織外籍勞工,建立本地工人與外籍勞工跨越國界、種族的階級鬥陣。過去幾年來,我們先後協助成立了外勞自主團體:KaSaPi(菲律賓勞工團結組織)、TIMWA(在台印尼移工協會),以文化的、抗爭的、教育的多重面貌,共同摸索移工集體發聲的可能,又要集結抗爭以挑戰體制,又要小心接觸以避免遭強制遣返,更要在有限的條件裡,創造共同討論與學習的機會。
而這個組織的過程,面臨了外勞最高六年的居留限制、不得自由轉換雇主、高額的仲介債務約束、以及不得自組工會….等大開人權倒車的外勞政策,經常使我們在結構性的政策困境中舉步為艱,且戰且走。但足球場上,進球得分的機率從來就不高,勞動階層只能想辦法在一次次的行動實踐中,共同長出力量,踢哇!(本文部份刊登於200605誠品好讀)